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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觉得自己有责任”——也说女教师被关7小时

李镇西 教育时报 2019-06-24
点击标题下「教育时报」可快速关注10月18日,一条“老师罚学生站了几分钟,竟然被抓进派出所关了7小时”的消息在网络上迅速发酵。该消息称,因学生迟到被老师罚站,身为派出所副所长的学生父亲,之后派人将老师带走。当天晚间,湖南省株洲县发布官方信息,称涉事派出所副所长已被停职检查,县纪委已介入调查。

事情的最后结果是该副所长被记大过、免职,并调离公安系统。关于这件事情,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意见与看法,有人同情被罚老师,有人同情孩子,还有人在反思教育——一起来听听李镇西老师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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株洲县某小学何老师因一赵姓女生迟到而罚其站了一会儿,便被身为派出所副所长的该生父亲派人抓去关了7小时。此事引起舆论大哗。无数有良知的人对滥用权力的赵副所长予以愤怒谴责,并对何老师表达深深的同情。事情的最后结果是该副所长被记大过、免职,并调离公安系统。


我完全同意舆论对前赵副所长的谴责和对何老师的同情。但我更想深究的是——迟到女生为什么会叫来当派出所副所长的父亲?


原因很简单,在这个小学三年级的孩子看来,爸爸是派出所副所长,官儿比何老师大,能够“镇住”何老师。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就知道叫来父亲“摆平”这件事,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比前赵副所长派人抓何老师更可怕,因为“权力无所不能”的“官念”,已经深深地扎根于孩子幼小的心灵中,且“理所当然”。


我们的教育,就这样培养出一个又一个(其实我是很想说“一批又一批”的)权力崇拜者。我想到几年前的“我爸是李刚”。


当然,孩子毕竟才十来岁,我不想过多(也不应该)谴责她。作为教育者,我想继续追问的是,小小年纪,这种“官大一级压死人”的陈腐意识是从何而来?


我首先想到的是赵副所长。他倒不一定给女儿赤裸裸地说过“有权就有一切”之类的话,但从他叫来下属抓何老师这件事,我们可以想象他平时的一言一行对孩子有着怎样的教育——或者说“反教育”!


显然不仅仅是家庭教育有问题,还有我们的社会教育。在这里,“社会教育”可不是一个空洞的概念,而是存在于孩子周围每一个人自然而然的言谈举止和孩子日常生活中的所见所闻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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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无疑问,权力的傲慢、权力的霸道、权力的“无所不能”……已经渗透于我们生活的每一个角落。权力拥有者就可以支配别人、控制别人、为难别人,甚至“制服”别人!我这里说的“权力拥有者”,决不仅仅是指有行政级别的各级领导,而是每一个能够“管住别人”的人,比如一个停车场的收费员。我经常有这样的体验,我们有时候并不一定是受制于“大官”,而往往是受困于一个普通的“掌权者”,比如食堂打饭的师傅,他手中舀饭的勺,就是权力的象征,他可能因此而傲慢,因此而不可一世,因此而“以权谋私”。


普通老百姓都痛恨这样的权力拥有者,但很多人潜意识里都在向往“彼可取而代之”。不是吗?“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句陈腐的“格言”至今还挂在不少教育者的口中,成为“励志名言”。而希望自己的孩子成为“人上人”,正是多少家长的梦想啊!


我们刚刚在几天前才纪念了陶行知的诞辰日,如果陶行知活到今天,看到他当年批得体无完肤的“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今天如此吃香,不知作何感想。


在这样的社会,一个孩子崇拜权力,不是很“正常”的吗?


当我们谴责赵副所长滥用权力的时候,想没想过,如果自己的孩子也受到老师罚站或其他“不公正的对待”,会不会也采用类似方式——比如通过上一级领导的权力来“摆平”呢?


虽然不一定是把老师抓起来,但用更大的官来“收拾”老师,这性质难道不是一样的吗?


我曾经说过——其实很多人也说过,痛恨和谴责腐败分子的人,同时也向往着腐败的机会。这句话的逻辑,同样适用于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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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者蔡朝阳我没见过,但一直很敬佩他。刚刚读到他写的一篇评论此事的文章,题目叫做《赵副所长正是何老师的好学生》(见文末)。在这篇注定要得罪许多“一线老师”的文章中,作者认为,何老师罚迟到学生的站,与赵副所长把何老师抓进派出所,“这两件事,其实性质是一样的。无非一个在教室站,一个在派出所站。看来,赵所长正是何老师的好学生,得其真传。”作者进一步剖析,“何老师这种做法,隐含的一个权力逻辑是在教室里,我最大,我就有权摆布你。那么,在派出所辖区内,赵副所长最大,你被带走,到派出所罚站,也不用怨天怨地。因为,你对孩子做的,跟赵副所长对你做的,在本质上,有何差别?赵副所长做的,不就是你教的吗?求仁得仁,又何怨乎?”


这就是我要说的孩子头脑里“权力崇拜”的第三个来源——学校教育。同样,学校任何教师都不可能给学生灌输畸形的权力观,但以控制为目的的教育,以损害学生尊严为代价的教育,以不把学生当作人而只当作物(知识的容器和考试的机器)的教育……几乎每一天都在告诉学生,你必须听我的话——这个要“统一”,那个要“规范”,这个“不准”,那个“严禁”……而老师是绝对正确的,是不容冒犯的,老师的每一句话都是必须服从的——没有理由,就是因为发出指令的是老师。这就是不容置疑的权力。


潜移默化,不知不觉,不动声色,不漏痕迹——我们就这样把对权力的崇拜与恐惧植根于学生的心灵中。“长大后,我就成了你。这是我们目前最悲凉的现实。”蔡朝阳这句话说得好极了,同时这句话本身也悲凉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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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网上压倒性多数地支持体罚的声音,我们更会对小女孩唤来父亲收拾老师的做法有更多的“理解”。当我们用羞辱和粗暴对待学生的时候,学生已经学会了怎样对待别人。平等只有靠平等来造就,尊严只有靠尊严来赢得,而傲慢只能培养出傲慢,专制只能繁衍出更多的专制。


请不要把学生和家长打老师,甚至杀老师的极端事例扩大化为师生关系的普遍现象,因而呼唤“戒尺进校园”。什么叫“戒尺”?戒尺是私塾先生用来体罚学生的木板。何老师因学生迟到而罚站,属于“擦边球”,很难说是真正意义上的体罚,但肯定也不是恰当的教育方式,仅仅因为“不是恰当的教育方式”而被身为警察的家长抓去关起来,所以我谴责赵副所长而同情何老师。但我这里不评论何老师这一具体行为的对错。如果说这篇文章是因何老师的屈辱遭遇写起,那么写到这里,我想超越具体的教育事例而谈谈我对教育惩罚的观点——


教育不但缺不了批评,而且也需要惩罚,但我愿意第N次重复我说过的话——教育不能没有惩罚,但惩罚不是体罚。严格要求甚至必要的惩罚,与给学生以尊严一点都不矛盾,或者说,这本身也是爱的体现。正如爱不是迁就纵容,严也不是粗暴和羞辱。


每当我呼唤教育要有更多的民主、平等、尊重时,总有人会说我“太理想化”“脱离国情”“高高在上”“不接地气”……我一直想问,教育,不就是“必要的乌托邦”吗?——很多年前,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有一份重要文献,题目便是《教育,必要的乌托邦》。不同国家的确有不同的实际情况,不同的民族的确有不同的文化传统,但只要是人,教育总有相通之处。同在蓝天下,都是大写的人——凭什么中国的孩子就不配享有没有责罚、羞辱和恐惧的教育?


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其实心怀愧疚。我从教36年,在我当班主任的经历中,也有过体罚,有过羞辱,有过控制,有过讽刺挖苦,有过自以为得意的“不战而屈人之兵”……其实,几乎每个老师都可能有过这样或那样违背教育本质的言行,问题是,我们是在不断自我拷问、自我战胜、自我超越中走向成熟呢,还是“以人民的名义”(即以各种“高尚”的动机和“圣神”的旗号)为自己的“反教育”言行辩解和开脱?在人类已经走向信息时代的当今,如果一个民族的教育还膜拜“权力”,崇尚“老大”,那这个民族就没有前途可言。


“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觉得自己有责任。”这话据说是伏尔泰说的。我没过查证,不知这话是不是他说的。但不管是不是他说的,我认为这话本身是对的。当我们在谴责赵副所长的时候,不妨也反思反思自己。尊敬的学生家长,亲爱的教育同行,请千万要小心翼翼啊,因为在你的手中,每时每刻都孕育着未来的公民或臣民。


赵副所长正是何老师的好学生

蔡朝阳


赵副所长的女儿上学迟到,何老师罚站。于是赵副所长叫人把何老师带走了,讯问做笔录持续7小时。舆论一边倒,说警察越权。这是事实,确实越权。但我却以为,这两件事,其实性质是一样的。无非一个在教室罚站,一个在派出所罚站。看来,赵所长正是何老师的好学生,得其真传。


何老师这种做法,隐含的一个权力逻辑是,在教室里,我最大,我就有权摆布你。那么,在派出所辖区内,赵副所长最大,你被带走,到派出所罚站,也不用怨天怨地。因为,你对孩子做的,跟赵副所长对你做的,在本质上,有何差别?赵副所长做的,不就是你教的吗?求仁得仁,又何怨乎?


我们很多体制内学校的老师,是从来不把孩子的尊严看作一件怎么样大不了的事情的。而把自己手里那点对于未成年人的权力,运用得纯熟不已。尤其是小学阶段,因为身体、力量与社会权力地位的不对等,老师是绝对的强者。因而跟孩子在一起,似乎就有了生杀予夺的权力。迟到了,不分青红皂白,先罚站,这正是显示其威权的时候呀。现在,赵副所长也来显示一下权威,你怎么就受不了了呢?你对孩子显示权威的事情怎么这么快就忘了?


我有一个朋友,孩子曾上学迟到,家长认为是自己的责任,连忙给班主任打电话,解释并道歉。这个姿态总也算低了。但是孩子到了教室门口,还是不准进教室。在刺骨的寒风里,于阶下罚站。老师的意图大概是,给点教训,以后就知道了。殊不知,这种做法里面,所包含的对孩子的羞辱的意味,与教育的本义,相去何止千里万里。我至今想来,还是觉得特别可气,令人发指。


偶尔迟到,有什么大不了的。她只是个孩子。或者,迟到也肯定有原因啊。也许是昨晚写作业迟了。你们不是总愿意给孩子布置数不清的、多如牛毛的无聊作业吗?或者是堵车,或者是爸爸妈妈起得迟了。总可以原谅。聪明的老师,还能用更好的方法,去锻炼孩子的自我管理能力。只是一直被权力驯化的人格,丧失了对教育原则更深的理解,粗暴化、简单化处理。这对孩子的伤害,要在很久之后,才会显示出来。


尤其是,这位何老师,只有27岁,自己还刚从孩子的年龄过来,就这么快地学会了利用权力羞辱学生。说句得罪人的话,还真是活该。恐怕,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她自小,可能也曾被羞辱。一种是,她所处的学校环境,羞辱孩子,那是家常便饭。鲁迅说“遗老遗少”,27岁的遗少,甚至比遗老更可恶。


但我们知道,体制内教师对孩子的这种粗暴的处置方式,乃是常态。你看家长群里,班主任说话的语气就知道了。一般都含有这样的词语:“一律……”,“不得……”,“统一……”……


不知道家长们有没有想过,班主任的这些词语里面,究竟包含着一种什么意味。那是一种自上而下的命令,是一种绝对不可以违背的权力,说一不二,金口玉言。过去,皇帝还能下罪己诏。你一个老师,在家长群内,还真是以万物为刍狗啊。


我参观一些小学,尤其是名校,多数是秩序井然。学校领导告诉我们,在学校里,孩子们素质很高,非常听话,“老师在与不在一个样”。每次听到这个话,我都好悲凉,甚而有点毛骨悚然——我们的孩子,都被精确控制到这个程度了吗?


也常有看到这样的场景。孩子们正在快乐地互相追打,彼此笑闹,一看到老师,马上停下,毕恭毕敬,鞠躬如仪,口称“老师好”,噤若寒蝉。这不是教养,也不是素质,这是威吓与规训。


我们的孩子,他们还能不能在自己的学校里,自由自在地、任性地安放自己的手足?


很久以来,我都在考虑一个问题:这样教育出来的畏首畏尾的孩子,这样慑服于权力的孩子,长大了,他能做什么?


我现在懂了,长大后,他成为赵副所长了。


所以我说,赵副所长,正是何老师的好学生。因为,你这样的权力思维,正教出了这样的孩子。


我喜欢我朋友徐莉的一本书的标题:没有责罚与羞辱的教育。教育是什么,教育是唤醒原力。教育的出发点是爱。你若是充满了对孩子的仇恨,压根儿就不配做一个老师。


此外,恨倒是不恨,但也至少需要知道,羞辱不能培养孩子的自理与自立,羞辱培养的是孩子的恐惧,对权力的恐惧。


而对权力的恐惧是双面性的,一则是恐惧,一则是崇拜。一旦自己掌握权力,便可以羞辱比自己更弱的人类。赵副所长所作所为,不就是你们的羞辱教育所结出的硕果吗?


孩子们真是好艰难。要成为一个人格健全的个体,得有多么大的造化。现在,大家都把眼光,垂注在这位受到羞辱的何老师。可是,孩子所受到的羞辱,以及这种羞辱所造成的隐秘、但影响长远的后果,又有几个人来关注?


近来常听到一种谬论,就是对教师的惩戒权的呼唤。要把惩戒权还给教师。我就不懂,你要的惩戒权究竟是什么。如果指的是罚站、罚抄中学生守则50遍、打手心、关小黑屋……总而言之,是对儿童人格的羞辱,那么,很抱歉,我不支持这种所谓的“惩戒权”。


我觉得你要的这种东西,就是法西斯。呼唤这种惩戒权,说明你心里,住着的是一个肆意滥权的流氓。而一众为惩戒权欢呼的家长,很遗憾,这是一种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就像罪犯爱衙役,就像人质爱绑匪。


一个孩子,如果他有问题,如果确实是他的问题。那么,这个问题不正是需要你这个作为教师的成年人去帮他解决的吗?我们把孩子送去学校,不就指着你们老师去帮我们孩子把问题解决掉吗?你不行,那就找专业心理咨询师也好。


而现在的问题是,我们一个好端端的孩子送来给你,而你却用你的“惩戒”和羞辱,造成了我们孩子的心理问题。这个账,我们还没有来找你算呢。


赵副所长算是出气了。但我们也不需要敬他一杯,悲凉就在于,这种对权力的崇拜,不断复制,不断传递,何时是一个尽头。而教育启蒙的路途,道阻且跻。


长大后,我就成了你。这是我们目前最悲凉的现实。


来源:“镇西茶馆”“噪音”微信号,部分图片来源于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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